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,屋子里暖洋洋的。我坐在父亲常坐的扶手椅里,看着窗外巴黎的街景。
土伦战役已经结束一个月了。我在返回巴黎的半道上就病倒了,高烧不退,都怪马尔格雷夫堡那场该死的大雨。回到巴黎后,我又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,等到病情好转,周围的世界已然大不一样。
根据杜戈米埃将军的建议,拿破仑被破格提拔为炮兵准将。这样的飞跃令不少人叹羡不已。我也得到了晋升,重新当上了少校。但比起这些,我有更关心的事情——找出害死父亲的家伙。
这时,蒂拉将早餐送了过来。“您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降为上尉的?”她再一次问道。
“别问了好吗?我正要开始吃饭呢。”我沮丧地说。“军衔什么的,真的很重要吗?”实际上确实很重要,但那场酒桌上的闹剧实在让人难以启齿,所以我不得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“您难道不关心自己作为军人的前程吗?”
“我和你看问题的角度不同,蒂拉。”我用餐刀指着女仆。“我觉得少校军衔对我来说刚刚好。要知道,玩moba游戏时,实力只是其次,最重要的是找准自己的位置。如果一个彩笔明知实力不济,却非要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核心梦去打自己不能胜任的位置,事可忧矣。”
我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,心想刚刚那番话完全可以称为电竞第二定律。大人们总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接触网游,担心他们玩物丧志,但事实上,任何一款游戏都自有其哲学,只要日日坚持,定会从中受益。
“我马上再去给您把医生请来。”蒂拉忧心忡忡地说,一边快步向门边走去。
“等等,我的烧已经退了。”我忙叫住她。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我努力斟酌着词句。“我觉得自己的能力刚好和少校的军衔相称。而且你看,只要呆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,就不会被别人要求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了。”
蒂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。“那你永远只会做自己能做到的事。”
“没错,我这个人比较佛。”我再度看向窗外,感到有些不耐烦了。“能把茶端过来吗?还是说你打算渴死我以便赢得这场口舌之争。”
轻轻的扣门声唤走了蒂拉,过了一会儿,她再度回来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“这是写给您的。”
我伸手接过信封,几个潦草的字歪歪斜斜地挤在署名处,竟然是菲利普寄来的。我的心猛地一沉,打开信读了起来。看完后,我将信放在一边,对桌子上的早餐完全失去了兴趣。
“蒂拉,你知道上面的地址吗?”
女仆看了眼信封,点点头。
“我们出发吧。”
马车穿过巴黎的街道,进入郊外,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疾驰。车厢剧烈地颠簸着,让里面的乘客很不高兴。蒂拉脸色苍白地坐在旁边,我已经将信上的内容告诉了她。菲利普的伤势逐渐恶化,希望在弥留之际见我一面。尽管不知此去何为,但他毕竟对我有恩,我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这个愿望。
车子陡然停下,蒂拉拉开帘子向外张望。“到了。”
我撑起几乎快要散架上身体,跳下马车。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原野,并无任何人烟。“你确定?”
“没错,就在那。”
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,那里矗立着一座看起来行将倒塌的石砌房子。房子被漆成白色,外面围绕着一圈篱笆,院子里是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玫瑰花丛,只不过花瓣早已在风中凋零。房子南面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,上面漂浮着闪烁的冰棱。
我举目四顾,顿觉这座房子太孤独了。在它和其他人类居住的房屋之间,隔着太多的道路,旷野,农田……真是个与世隔绝、远离尘嚣的地方,非常适合愤世嫉俗的人离群索居。
我跟着蒂拉走进篱笆。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连忙走出来迎接我们,她穿着一身朴素而干净的裙服,看起来有些憔悴。
“菲利普先生正在里面等你们。”她目光呆滞地说。
我点点头,跟着她走进屋子。
室内的暖意让人猝不及防,菲利普正躺在床上。一时间,我竟有些认不出他。他看起来非常虚弱,苍老,身上那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。
“老师,我来了。”我说,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。
菲利普睁开眼睛,在房间里扫视了一遍,接着无力地挥了挥手。“我要他单独谈谈。”
蒂拉和那位胖女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。门在身后紧紧关闭。
菲利普再度抬起那只瘦削的手,指向放在桌上的箱子。“那是……”他缓缓开口,气若游丝。“你母亲留给你的。”
我呆若木鸡地愣了好一会儿,接着转身走到桌边,心中百感交集。箱子里装着数不胜数的信,全是未曾开封。
“你母亲写给你的。”菲利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。“这是其中的一部分,另一部分被锁在你父亲的抽屉里。他不愿让你和她之间再有任何交集,所以这些信一直不曾送到你的手里。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。”
“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,为他抛弃了自己的家。”我转身看向菲利普,脑中一片空白。
“没错。”菲利普点点头。“那个人就是我。你父母的结合并非因为爱情,而且出于政治上的原因,这是真的。而我……我当时太年轻,爱的太炽热,行事过于莽撞。我不自量力地去摘那颗明星,却同她一起凭空坠落。”他的眼中再次放出熟悉的光芒。“最后,她死在了科西嘉。科西嘉,我们征服了那里。法兰西赢得了战争,我却输掉了一切。我亏欠你父亲那么多,他还一直把我当做挚友。我本想在你身上做些回报。但我就要死了……”
“没关系的,老师。”我告诉他,“我能带走这个箱子吗?”
菲利普点点头,闭上眼睛。“带着它走吧,我要休息了。”
我将装满信的箱子抱在胸前,走出死神即将造访的房间,满腹思绪。父亲将母亲写给我的信全部扣下,是害怕失去我,还是单纯地为了报复。答案我已永远不得而知。
可为什么父亲会对菲利普如此宽容?发生了这种事情,竟还能和他成为朋友。
当马车滑下一段陡坡时,我终于明白了,抬眼看向蒂拉。“蒂拉,如果有一天你做了非常对不起我的事,我仍会一如既往地待你。”我告诉她。“我会让你心中的愧疚,代替我折磨你,以此达到报复的目的。”
蒂拉看上去既疑惑又不安。
我却不自禁地笑了,靠着车厢睡去,心在汩汩流血。拉车的马儿嘶叫起来,车子突然停下。我的脑袋猛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,一阵晕眩。
“你干嘛?”我怒气冲冲地对马夫吼道。“打个盹就差点变成一睡不醒的长眠。”
马夫的声音里带着歉意。“有人挡在路上,先生。”
“他要干嘛?”
接着是一阵交谈声。“他希望我们载他一程,送他到巴黎市区。”
“让他上来吧。”我回道,“下次记得慢点停车。”
“下次记得不要在疾驰的马车上睡觉。”蒂拉说。“这点也请您注意。”
我没有理她,静静地戴上兜帽,遮住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。拦车的人很快出现,道了几声谢后便在我旁边坐下,接着不住打量着我。我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。
“是您啊。”那人突然叫道。“真是上帝安排了这场相遇。”
“啊?您是?”
“我是米尔隆啊!”对方回答。
米尔隆!那个在监狱里欺负过我的狱卒,这个仇我一直记着呢。他没穿宪兵的制服,只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,但那头稻草般凌乱的头发仍然醒目。
“是你啊!世界可真小。”我说。
“您父亲的事,我很遗憾。”米尔隆回道。“您还不知道他葬在哪吧?”
死在断头台下的人还能葬在哪?我想扑上去掐住这家伙的脖子,但是一定要忍住。“万人坑。”我冷冷地说。玛丽皇后的遗体就是被草率地葬在那里的。昔日皇宫里的佳人,金朝乱坟中的枯骨。蛋糕啊蛋糕!你的人生真是首反叛的童谣,金色长发上压着的璀璨王冠,更是一个可悲的笑话。
“不是在那,”米尔隆摇摇头。“我利用职务之便将令尊葬在了巴黎郊外的一片空地上,我刚刚就是去给他献花了。”
“停车。”我对车夫喊道,接着转向米尔隆。“快带我去。”
一棵梧桐荫庇着父亲的坟墓,我在石碑前伫立良久。没什么要说的了,没什么要做的了,逝者已矣,一个声音在心中低语。但我还是有种荒诞的感觉,父亲正看着我,目光睿智而哀伤。太阳第一次从铁青色的天空露出来,梧桐树的影子洒在我身上。我想起了在海边的旧灯塔中和拿破仑的对话。
“我不喜欢你的影子。”我低声道。“可现在,我发现外面也没有光,黑暗无边。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你,这么需要你。”
“他死前有没有收到我的信。”返回巴黎的路上,我问米尔隆。那是封写了一千遍“我爱你”的信。
“这个我不知道。”对方回答。“但是听刽子手桑松说,伯东先生是微笑着赴死的。”
为了表示感激,我送给米尔隆一个金怀表。那是从被我杀死的英国少尉身上得来了,本想留作纪念,可它总让我很不舒服。当我把米尔隆送到家,正要重新登上马车时,一个小男孩大喊着从屋子里冲出来,死死抓住我的袖子,仿佛我是个通缉犯。米尔隆也跟着走了出来。
“您能留下来吃晚餐吗?”男孩恳切地说,“我想听您讲讲土伦城的战斗。”
“他多大?”我望向米尔隆。
“十岁。”男孩抢先答道。
十岁,正是做梦的年纪。记得我十时,家里的玩具枪堆得满屋子都是,还把邻居家的猫当成敌人,用水枪追着它射。想起以前的蠢事,令我不禁莞尔。
“那只是一场战斗而已。”我告诉男孩。“很多人死了,很多人残了,很多生命被白白浪费,很多未来化为了过往尘埃。最后,我们打赢了。现在,它结束了。”
男孩眼中的热切开始消退。“父亲说你是骑兵军官。你有没有从一打英国人里面杀出来,或者俘虏敌人的指挥官?”
我和敌人的指挥官根本没打上照面,而且如果我被一打敌人围住,早就把刀一扔,举手投降了。
但是这些话是不能在孩子面前说的。除非奇迹出现,太平盛世降临,国与国之间不再相互攻伐,民族与民族间不再试图奴役对方,否则就有必要让孩子们保留对战争的热情,让尚武的种子在懵懂的心中生根发芽。
“蒂拉,”我开始向身边的女仆求救。“你留下跟他讲讲土伦的事吧,告诉他我是如何匹马单刀杀入敌军,手刃数百人,阵斩英军总司令的。对了,还要……”
“好了,遵命。求您别说了”蒂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。我突然想起的这一习惯似乎就是跟她学的。
就按抗日神剧那个套路,我本打算再嘱咐一句,但想想还是算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过去热播的那些抗日神剧是面向低幼的吗?我不太确定。
最后我成功摆脱了小男孩,留下蒂拉断后,并答应晚些会派马车来接她。当我回到家时,发现负责照顾菲利普的那位胖女人正等在那里。她应该是来报丧的。
事实证明我猜对了。我刚跳下马车,对方便泪眼朦胧地走来,一边神经质地用围裙擦着粗短的手指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我带着一个哀伤的笑容说。
胖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的很整齐的纸。“我主人让我把这个给你。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,只能口述,由我代笔。”
我展开那张纸。
你说的对,我始终都活在仇恨中,可我对拿破仑仇恨大多是自己臆想出来的。替我向他道歉。我真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放下这份恨意,不仅是对他,还有对这个世界的恨……
“他不愿意被埋进公墓,弥留之际吩咐我把他葬在海浪的坟边。”女人说。
“海浪?”
“海浪是菲利普先生养了八年的狗,去年死的。”
我叹了口气,目光飘向远方。街道两旁,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正在风中抖动。皇后,父亲,菲利普……
“故人陆续凋零,犹如凛冬的落叶。”我伤感地说。
“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啊。”胖女人说。
“是吗?”我再次看向那些树,发现它们的确已经长出了新芽。“是啊,再严酷的冬天也会过去。”
女人走后,我走到院子里,将母亲的信倒在地上,打算付之一炬。我已经无法对她的思念做出回应,拆开这些信只会让自己徒增痛苦和留念。多么勇敢的女人啊!奋不顾身地追逐自己的爱情,结果将周围所有人都弄得伤痕累累。
“这值得吗?你后悔吗?”我看着火堆,自言自语道。
“什么值得吗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“你在烧什么?”
我转过身。拿破仑站在一颗梧桐树下,落霞洒在她的发梢。老园丁正在不远处修剪花圃,一名仆人在火堆旁拨弄着焦黑的信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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